今年春节档,《无名》的争议最为激烈,连豆瓣都不得已下场控评。
我早早就二刷了《无名》,然而迟迟没有动笔。
从宣发到上映再到舆论发酵,本片上映的前中后期都叫人情绪复杂,一言难尽。
王一博的加入已经让很多观众心生疑虑(关于演员表现,本文不予评价,只讨论角色本身)。
导演程耳的高调更是教堂里吹唢呐,让人不知所措。
“超级商业片”五个字似乎是留给观众的考验,能读出黑色幽默并自行降低对本片商业性的期待,这才是优秀观众的自我修养。
至于那些相信了这五个字并失望离场的观众,程耳对他们概不负责。
对于作者型导演而言,这种任性的(自以为)幽默并不少见,也是被默许的。
可是我看完电影才发现,程耳高级的幽默感全部献给了营销。
回到电影本身,那种对自我风格的迷恋与戴着镣铐的主旋律内核仿佛是一对回家相亲的青年男女,被程耳这个媒人硬撮合在一张桌子吃饭。
约会的酒店环境优美,正如影片的技法纯熟而华丽。
但这对男女的貌离神离,路人全都看在眼里。
《无名》的问题不仅仅是用复杂的方式讲了一个极其简单甚至细节完全无法推敲的故事。
本质上,《无名》的失败是 风格与内核高度不适配的结果。
讲得再直白一点,导演对电影语言的把握精准老道,但同时,他对类型化剧本的把握又是那么囫囵吞枣(据说影片为了过审,对原剧本的重要情节做了较大改动,这里只能以最终呈现为准)。
两相对比,便显出巨大的落差。这落差也是程耳与他师从的顶级导演,如昆汀、王家卫之间的鸿沟。
图为演员王一博(左)、导演程耳(右)受邀参加GQ盛典,压轴走红毯
而此次命题作文的局限性,又进一步加深了这条鸿沟。
(收不了手了,下文全是剧透,各位且看且原谅吧)
01
《无名》对非线性叙事的运用不能说是成功,但却是必不可少的。
全片以梁朝伟饰演的何先生与王一博饰演的叶秘为中心,由两点辐射出的人物关系形成一张关系网。
而将所有人物串联起来的那根线,是1937 年到1945 年那段宏大的历史背景。
如果用顺叙的方式重看这个故事,会发现它简单得简直配不上“谍战”二字。
程耳完全省去了谍战类型片中的智斗环节。
两名卧底是如何接头的?梁朝伟怎样从汪精卫的死刑令下捞回江疏影的命?王一博为何能轻易取得日本长官的信任?周迅是怎么在监视中逃出生天的?
这是以《风声》《悬崖》为代表的谍战类型片重点刻画的对象,却并非程耳的那杯茶。
打乱物理时间叙事,不断加入闪回、倒叙、插叙,当然不只是为了增加观众的观影难度,或是像某些差评说的那样,“装X 而已”。
当一个事件的发生顺序被打乱,因和果也就发生了颠倒。在非线性叙事的故事中,我们往往先看到果,再逐渐了解因。
在《无名》中,公爵之死是“果”,被放在开头,而这件事的“因”,则要追溯到江疏影被捕事件。连接这个“因”和“果”的两端,我们能得到一条完整的故事链。你会发现这根链条所牵扯到的人物,远远不止公爵和江疏影两人。而且,公爵之死又是触发其他事件的“因”,江疏影被捕也是其他事件的“果”。
在这种因果不断倒置、轮回的讲述方法下,影片的潜文本逐渐壮大,充满了弦外之音(比如江疏影和梁朝伟的对手戏,与《色戒》遥相呼应)。这对影迷群体来说,是比看剧情本身更有趣的事情。
但更重要的是,观众会发现,所有出场人物的命运,正如片中难以理出头绪的叙述方式一般纠缠交织在一起。他们相互影响,互为因果。任何一个人的选择都将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其他所有人的命运偏离原定轨道。尽管他们之间互不相识。
所以, 展现命运的荒谬和不可控,才是程耳在《无名》中运用非线性叙事的真正意图。
片中有很多展现这种存在主义焦虑的小细节。比如王一博和王传君守在审讯室门口吐烟圈的场景,就可以看作是抗日时期的“等待戈多”。
他们不知道战争何时会来,目前的局面何时会结束,能做的似乎只有吐一个烟圈,默默等待命运的安排。
但存在主义焦虑和主旋律谍战片的核心“ 人定胜天” 必然是背道而驰的。
《无名》自始至终都被这两股力量拉扯着,最终也没能达成统一。
而程耳所擅长的东西,也必将受其所害。
02
不可否认,程耳在表现暴力镜头上有着极高的天赋。
日本军人用水泥虐杀中国平民的那场戏恐怖至极。仅仅几个镜头就能调动观众的疑惑、恐惧、震惊、恶心,且这种刺骨的恶可以一直延续至影片结束之后,令人难以忘却,足以证明程耳绝非等闲之辈。
可惜,这种天赋在一个必须表明心志的主旋律故事中生存空间极小。
在昆汀和科恩兄弟等程耳的“精神导师”的作品中,暴力是工具,不分善恶,暴力本身不包含任何意识形态批判。暴力之上没有绝对的善恶,只有绝对的宿命。
程耳的作品中也时常透露出这种气质。
《罗曼蒂克消亡史》中,陆先生再怎么优雅、爱国、重情义,也掩盖不了他作为黑帮头目杀人越货的犯罪事实。
然而他授意下的暴力,又是如此简洁、干净,甚至可以凝练成诗一般的意象,譬如一只苍白的戴着翠玉镯子的手,即可代表一条女人的命。
即便被陆先生威胁的对象并不无辜,但这只手的主人显然只是替罪的羔羊。
在陆先生这里,暴力即是手段,甚至是用来实现所谓“大善”“大义”的手段。为此,可以被牺牲的有很多,更何况一只无关紧要的羔羊。
因此,陆先生口中努力维系的“旧秩序”也变得面目可疑。
尽管在浅野忠信饰演的渡部的衬托下,陆先生及其所代表的阵营瞬间高大起来,成为了正义的一方,观众不由自主就会代入陆先生,忧其所忧,乐其所乐,但是程耳并未从此屈服于传统的伦理善恶观。
陆先生最终开枪射死自己的侄子(侄子由他抚养长大,实际上与亲生儿子无异),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因为在厮杀中活下来的野兽,兽性大于人性的才是大多数。
哪怕陆先生此举背负着国仇家恨的正当性,相信当年的观众也还是被这一枪所传递的混沌的道德观所震撼。
而这正是《罗曼蒂克消亡史》,或者说导演程耳的魅力所在。
《罗曼蒂克消亡史》的题眼在“消亡”。
陆先生在安检口抬起手的刹那,过去所有好的、坏的、强的、弱的、暴力的、优雅的,统统都烟消云散。
就像契诃夫的《樱桃园》里一声声砍树的声音,只留下永恒的哀愁。
在历史的浪潮下,一切个人的意志都是那么渺小而徒劳。
但这种哀愁在历史胜利者的眼里,恐怕只能被解读为小布尔乔亚的局限性。
这令我想起了影片中不断出现的食物意象。
对谍战类型片来说,重要的不是拿破仑蛋糕,而是藏在盒子夹层的情报。
但对程耳来说,拿破仑蛋糕,或者漂亮的包装盒才是重点。
这种错位要了《无名》的命。
03
这次《无名》最麻烦的地方,是导演明明相信前者,却不得不为后者立传,最终只能在反复游离中拍出一份难以自恰的作品,两头不讨好。
说句题外话,很多观众都会拿《满江红》与《无名》作比较,因为二者都讲述了关于大时代小人物的卧底故事。
《满江红》胜局已定,因为它拥有商业类型片最需要的东西——自洽、安全。
一个小人物对抗强权的胜利,中间几乎没有犹疑,张艺谋就是要利用观众朴素的正义感以及中国人一听到万人诗朗诵就想哭的传统美德,编织一个鸡蛋真的可以击倒高墙的童话故事。
而程耳呢,他似乎最终也没有说服自己相信胜利者的信念。
相反,他还借王一博之口质疑了个人在宏大历史中的作用。
虽然这段话在剧情设计中是王一博作为地下党卧底的佯装消极,只为套取敌人的信任和情报,并非真情吐露。但这句“非必要”的台词为何一定要从王一博口中说出,其必要性只有导演自己清楚。
可以肯定的是,质疑个体的作用,只会消减一部类型电影的商业性。
但对于另一部分观众来说,他们要看的就是这种质疑。
《色戒》最深刻的地方就是革命女子竟然也会“ 色令智昏” 。这让每一个陷入狂热信仰的人都不得不重新正视人性的复杂。
《无名》当然不是烂片,它有亮点,而且还不少。只有导演偏离谍战类型片的核心时,这些亮点才会跳脱出来。
比如梁朝伟审讯犯人的开场白,对蒋汪二人的定位可谓老辣。
在梁朝伟这个汪政府情报处主任的口中,蒋的痛苦来源于“ 不愿承认自己已经沦为地方政权” ,而汪的卖国行径是为了保护中国百姓不受日本军队侵害。
片中梁朝伟第一次说出这段台词时,面前是被捕的军统情报站站长,身后是前来督工的日本军官。
说完这段话,日本军官转身离开,走出镜头。
随后,梁朝伟话锋一转。
“我不会杀你这个级别的。时局每天都在变,我们等等看。”
听起来如此大义凛然,本质仍是投机。
当梁朝伟面对江疏影再次重复同一段话时,观众已经了然于心——这不过是一段训练有素的虚伪说辞罢了。
而江疏影的打断,则是对这种虚伪不动声色、不留情面的嘲讽。
同样重复了两次的重要台词,还有共产党叛徒(黄磊饰)的那句“我是个软弱的人,不适应巨变的年代”。
一次是对曾经的敌人说,一次是对曾经的战友说。同样情真意切,让人无法反驳,可想而知,和梁朝伟审讯犯人的开场白一样,这段话在黄磊心中已经反复演练过无数次,话里的怯懦和灰心丧气是那么真诚,那么贴近人之常情。所谓大义再一次被私人情感所动摇,尽管一颗子弹瞬间消灭了动摇。
至于王一博饰演的叶秘,拥有最长的戏份,毫无疑问是这部戏的第一男主角。叶秘最耐人寻味的几处戏份,个人认为分别是向森博之袒露心迹“自己没有被团结的价值,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听到王传君说“感情问题”时的几次逼问和瞬间变脸,以及最后向梁朝伟的挑衅。
片中 叶秘选择“一条道走到黑”的理由过于有说服力,以至于最后的身份反转毫无逻辑可言。
如果说程耳抱着强烈的讽刺意味写出这些台词,向观众传递“出自人物之口的叙述并不可靠”这一信息。那么,藏在台词背后的真实心理动机是什么呢?是什么让他们的内心宁愿日日承受无间地狱的酷刑也要坚持下去?
这是主流谍战片需要强调的核心,商业片受众需要通过它来确认自己的立场,却被程耳用几场感情戏潦草带过。
影片中人物弧光几乎都出现在他们或忠奸难辨、或濒临崩溃的时刻,而非坚定信仰的时刻。
程耳擅长什么,相信什么,一目了然。
04
程耳把叶的身份当作谜底呈现给观众,实在令人哑然失笑。
看着王一博郑重其事地宣告自己的黑皮白瓤,估计大部分观众只会满头黑线:不然咧?
这段闪回放在最后,让整部戏仅剩的余味荡然无存,只剩下分明的阵营和绝对的善恶。
但作为训练有素的中国观众,也能很快领悟到最后一个镜头的必要性。
没有它,你可能根本看不到这部电影。
先前种种云遮雾绕,种种解读空间,全部被这句不可否认的话一笔抹杀。
你说这全怪程耳吗?
当然不能。
毕竟程耳去年在《GQ智族》杂志上发表过一篇以叶秘(也就是王一博饰演的角色)为原型的短篇小说 《东亚往事》。小说中的叶秘没有身份反转,他彻底地践行着电影中王一博所说的话——
“因为没有被团结的价值,所以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网上自行搜索这篇小说。
《无名》中那些旁逸斜出的、真正属于程耳的气质,全部能在这篇小说里找到呼应。
但是,程耳的失控也是切切实实摆在眼前的。
既然自己的风格和喜好与谍战类型的矛盾天然注定,那么作为导演必然有所取舍。目前的取舍方式显然不是最优解。
影片随处可见的所谓“隐喻”“伏笔”,也因为过于浅显,并未能与全片主旨形成深层次的互动,从而显得匠气、做作。
《罗曼蒂克消亡史》的票房失利显然在程耳身上留下了痕迹。
更卖力的营销,更刻意的打戏,更主流的价值观……迎来的是既不十分叫好,也不十分叫座。
《无名》之后,作为中国当代影坛难得的作者型导演,程耳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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