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郑容和
采访、编辑 / 朱婷
运营 / 小饼干
如果2022年要评选赚取观众眼泪之最的角色,《风吹半夏》的陈宇宙必须榜上有名。而演员黄澄澄也靠着这个角色,成为了本年度“有效播剧”的黑马之一。
有人称颂,黄澄澄诠释的陈宇宙,久违地给了表演本身一种“风吹配角”的赞誉,有人认为他应该靠这个角色“拿下一个最佳奖项”,更多人开始挖掘他之前和之后的角色,有《新世界》的小耳朵,有《县委大院》里的袁浩。
作为演员的黄澄澄则平静得多。汹涌而来的采访里,他聊得最多的,还是“负责”。对每个角色负责,对于黄澄澄来说,这也是挖掘自己,探索自己,说服自己留在这个行业的过程。他发现,做一个务实的人,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这种务实和平静,就是黄澄澄本人。在他的人生哲学里,“专注当下,管好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是他完成自洽最好的方式。进入空军政治部电视艺术中心之前,演员这个行业对于他来说充斥着不确定性和漂泊感。在林兆华导演的带领下入行,他穿梭于剧场之间,从《梦的戏剧》演到《樱桃园》,梦想和现实混沌交织。后来,空政给了他一份安稳的归属感,“我正式走上了职业演员的道路”。
也不是完全没想“飘”过。
黄澄澄出生于四川省达州市一个普通的家庭,剧粉和身边人包括职业生涯重要的领路人林兆华导演,都会亲切地称呼他“小四川”。学表演之前,他带着浓重的川普口音。“普通话都说不标准,但是居然过了考试”,他很意外但又有些许得意。今年,陈宇宙这个角色赚足了观众的眼泪之后,“特想放肆一下”。
但他也深刻地明白,这个行业里,对于头部之外的演员来说,被动和等待的时刻,永远要多于能够让人“想放肆”的时刻。而面对被动和等待的煎熬,更多的时候,采取的是互相鼓励的方式,“我有一帮朋友,比如张晔子和王悠,我们一伙人的友谊,建立在互相‘吹捧’之上,时常夸赞彼此‘演得太牛了’。”
与黄澄澄聊天,有非常明显的轻松感,因为他足够真诚。没有太多的营业气息和俯视意味,会不加修饰地描述自己的高兴、满足、忐忑和走运。在他的故事里,你可以看到一个出身普通、外形条件普通的非“明星”演员,是怎样靠着角色一步一步走到观众眼前的。
以下是他的讲述:
陈宇宙,成了。
最直观的感受到陈宇宙这个角色得到了认可,是从微博留言的增多开始的,数据的反馈直接又直白。然后就是生活里感觉人缘都变好了,就连小区的保安也会看着我的脸,准确地说出《风吹半夏》这个剧名,露出那种好奇的神色,询问我是不是小陈。
人的正常情绪上来说,得到了认可,当然是高兴且满足的。事实上,确定能够出演这个角色之前,我没有把完整的剧本都看完,也还未对原著故事深入的研究。但我们都知道,陈宇宙这个角色有很多的演员都在争取。
定下来的时候,距离导演和我说有点婴儿肥的那一场碰面,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没信儿,心想,差不多就跟大部分戏一样,不了了之了,之后我就进到了《假日暖洋洋2》的组里。谁知道,有一天,经纪人说关于这个角色的事,必须当面和我聊。
他们是大半夜直接到片场来找我的,我有预感是好事,坏事的话,不必特意跑一趟。
我一直觉得我能拿下这个角色,经纪团队功不可没,他们跟进了得有三个月,审时度势的推荐,在合适的时候给人家“洗脑”,仿佛这个角色除了你之外想不到别人。
当时面试,导演说他的预想里,陈宇宙应该是一个偏病弱的形象。我确实婴儿肥,就回去减了10多斤。之前别的戏,也曾经有朋友问我愿不愿意演个胖子,真实的原型有一百六七十斤,是真的胖,我的第一想法也是只要角色定了,马上用两个月把自己吃胖,可惜后来这事黄了。为了角色去改变自己的形象,是职业基本要求。
现在我再去回顾这个角色,为后续命运埋下铺垫的陈宇宙出主意污染滩涂的那场戏,我们拍的时候其实给了很多内容,但后来导演还是认为简洁处理弱化原罪感,后续会更有冲击力。许半夏拿到了“带血的敲门砖”,这让陈宇宙这个角色注定要裹带强烈的宿命感,本质上也是那个年代风起云涌背后的某种代价隐喻。
好多的采访都在问我对于陈宇宙这个角色的遗憾或者对于观众喜爱的回应,大家都对这个角色的结局意难平,但我好像无法代表小陈去聊什么。
对我而言,在演陈宇宙的过程中,我每天都在思考关于生死的问题,代入到自己的状态,想到我太太,觉得得对她更好些。有时候晚上做梦,梦见在演小陈,都非常痛苦。我只能说作为演员,欠观众的眼泪,看以后能不能演个好玩或者带劲儿的角色来更新一下。
但有一点我得承认,大家冲着小陈而来,让我有那么一些时刻也会特别想嘚瑟。比如,好多年不联系我妈妈的朋友说要给我寄补品,叮嘱我要注意身体什么的;我们家老大(女儿)跟别人说《风吹半夏》是她老爸演的;工作邀约也在显著增加等等。但身边也会有人拽着我,太太、团队,她们现在反而对我更严格了,总是念叨要更加保持演员的紧绷状态。
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的演员生涯能很直白地划分成三个阶段,考上中国传媒大学之前、进入空政之后以及离开体制内。
我在空政那几年,差不多每年能拍一个影视作品,《炊事班的故事3》是我参演的第一部。但大部分时间我还是在戏剧舞台上,林兆华导演和易立明老师的戏剧,是我一直驻扎的舞台。
前期受到林兆华导演的影响最多,他拍戏习惯站在一个宏观的视野里,演员要学会自己去悟。林兆华导演当然也会进行细化调整,但无论是技巧还是表达层面,对演员来说,难度都是有的。
这种“悟”往往是需要演员不断去演去摸索,甚至转换视角,才能触碰到的。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不太明白《樱桃园》第四幕中,柳苞芙(蒋雯丽 饰演)要离开樱桃园,所有人送别她的那场戏。林兆华导演的要求是演员在台上一直走动,蒋雯丽老师坐在中间跟我们所有人对话,但不用与我们任何一位演员产生眼神的交流。
我不太能理解,这条动线为什么这样安排。
直到我们在新加坡榴莲剧场的那一次演出,有人替我走戏,我站在上帝视角,在台下看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对于那个时候的柳苞芙而言,她只想跟樱桃园告别,她的世界里也只有樱桃园,其他的所有人对她而言都不重要,都是画外音,背景板。
现在我觉得我好像慢慢在掌握这种宏观视野的领悟力了。
而后让我改变创作或者说更深刻领悟表演的是易立明老师。在他的戏里,搞清楚为什么,是演员最需要重视的部分。在每一场每一个动作之前,你必须清楚你在干什么,你在演什么。
我们曾经花了一整年的时间,琢磨《等待戈多》。为了搞清楚贝克特笔下每一个人物和每一句话在他们所处的时代和语境里的含义,以及如何将这些艺术表达在咱们的语境当中准确地传达给观众,易老师请了各国的文学顾问,甚至是原剧本的翻译,带领演员们把整个剧本又重新进行了本土化的解读和翻译。
跟着他一起上台,排一个戏,就好像上了一次欧洲美学史、剧本史、宗教史、艺术史等等。哪怕是主角爱斯特拉冈这个名字,你都得弄清楚,为什么在法国演的时候大家一提到他的名字就笑。你必须把这种文化背景都了解清楚,才可能让观众理解到我们这出戏要说什么。
易老师教会了我一个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做艺术还是得像学究一样严谨。演员通过故事、剧目来表达某种内容,看起来随心随意,但实际上背后需要为角色、所表达的核心价值,提前做好大量的理解和功课。
做演员就得这么较真,这一点我很认同,并且至今也在努力践行。
抛开艺术的进阶,从现实来说,我感受到做演员的真实感,很大一方面来自于空政给了我一个兜底,每个月会有基础工资,我从之前的问家里要钱变成可以自己解决基本的温饱问题,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做演员这件事有点眉目。毕竟年近30,还得管家里要钱,是很痛苦的体验。光靠演话剧其实没多少钱,直到现在话剧演员的收入也不高。
人处在尚且挣扎怎么活下去的阶段,很多思考是没有精力进行的。没进空政,这些年我挺不过来。空政就像永远站在身后的家人,给了我归属感、自信,也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职业演员了。
事实上,陈宇宙换谁来演,都有可能成就今日之热议,但是被我摊着了,是我黄澄澄走运。
我小时候特别顽皮,求学生涯也遭遇了不少挫折,在决定去考艺校之前状态简直是低谷。这件事很复杂,简述来总结的话,就是叛逆青春期没能遇到良师的指导。
天天玩,后来有两个朋友说来成都读艺校,喊我们一起。当时,我们对学表演这件事一无所知,但确实无所事事时间长了也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对于艺校的认知也停留在男生女生都好看,就去考了。现在回头去想,其实机构也是为了赚钱。按照现在的艺考标准,两个孩子连普通话都说不清楚,居然都能让你过了。
但是在当时那个年纪,那个处境,我和我妈说,要读书,妈妈只会高兴,想读什么就读什么,想读艺校就去。
也是在这段求学经历里,我遇到了我的启蒙老师——贾老师,也是他,肯定地和我说,“你小子可以”,还把我当做我们班榜样和标杆。在此之前,“不被认可”几乎是我命运之书上最具概括性的一个词。但贾老师的肯定,就像是爽文逆袭故事里的金手指,一举推翻了过往“我不行”、“我很混”的设定。
你想想,本来是你觉得自己是来混日子的,结果却被认可、被重视。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什么比让鼓励成真更能匹配这种走运的认可?得实现,才能翻盘。
带着几分理想主义者的冲劲,我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考大学,是不是可以走演员这条路。但进入具体的,彼时,谁也没想过,摆在我们眼前的演员路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2003年,我顺利地考入了中国传媒大学表演系。后来,毕业即失业的故事也在我身上上演了,当时也是有打算就此离开北京的,我妈妈喊我回去,我给的回复是“房租到期就回去”,但内心还是想咬咬牙再坚持坚持。
就在我等待房租到期的这段时间内,林兆华导演给我递来了留下来的橄榄枝。在我演员生涯的这个阶段,他一路都拽着我,从《梦的戏剧》开始,再到《樱桃园》,为我提供了生活来源,也给了一个优秀的样本——戏剧,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我能真正成为演员,《回家》这部话剧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是林兆华导演的戏。我第一次做男一,也是我第一次坐在首都剧场的一号化妆间里。那个距离上场口最近的一个单间,于是之老师、濮存昕老师、何冰老师等前辈,他们都曾经在这个化妆间里化妆,我也进去了,这意味着我得到了话剧界泰斗的认可。(反正当时我是这么自我安慰的)
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好像有那么点做演员的料,“黄澄澄你能成”的念头直冲脑门。
演完《回家》之后,就有不少导演来找,从体制内话剧演员到影视剧演员,这个身份转变的心理过程,其实是复杂的。突然被认可、被需要、突然变成行业中人了。
我强调“走运”这个词,是因为一切都在恰好的时机里发生了。包括进入空政也是。
那个时期,我跟着林兆华导演,有戏我就去排,没有我就在家呆着。尚敬导演找到了我,邀请我参演了情景喜剧《大学生士兵的故事》。百集百集的拍,到场,拍戏,情景喜剧太锻炼人了,有时候前一晚刚把剧本台词记熟,到了现场就又全部被推翻。每一场都得有包袱,非常考验演员即兴发挥的能力。
我和东靖川俩人演完《大学生士兵的故事》之后,才正式成为空政的一员,依此继续后续的演绎生涯。
这一切,差一点“走运”,未必还能走到今天。
我对自己当下的人生状态非常满意,现在就是努力让自己保持敏感力和生活性。事实上这也是缓解演员等待交流综合症的一种方式。
有段时间,我爱上了制作手工皮具,家里有整整齐齐一套的装备,自己在家给我太太做各种各样的包。第一次跟人做皮具的时候,我一坐下,从第一针开始到结束,4个小时就过去了。这个过程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一旦动针,就得弄完。
手工皮具的价值,是在时光润色下的变化和痕迹,就像演员琢磨一个角色,但得到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坐得定。
我自认为个性里有很多动的因素存在,希望自己能学会静下来,思考也好,沉淀也罢,纯粹缓解焦虑也行。所以大概有两年时间,我都沉迷于此。前一阵回四川,我还跟老丈人去钓了两次鱼,又爱上钓鱼佬的生活。
我能感受到演戏的快乐,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我还执着于追求生活。对于演员来说,生活的重要性远超想象,你要觉得生活都无趣了,你的创作能有什么意思?演戏的时候,你不是你,你的情绪是角色带动的,但去生活,去做现实的人,能让自己有更深刻的带动角色的能力。
快乐的另一部分,当然来自于朋友们。
前一段时间,去客串了《与凤行》,邓科导演也在,赵丽颖也在,在横店玩了几天高高兴兴的。拍完《与凤行》又到成都待了21天,刚好蒋龙也来了,一伙人又畅快地喝了两顿酒。我们一伙人总是互相点评自己的角色,互相吹捧彼此的演技,互相鼓励,到现在三板大斧子的群名也没变。
我觉得马老师(马东)干了一件特别好的事就是通过《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让我们这些演员都被看到了,他还经常亲自为我们争取机会,没事就追着导演们,“要开戏了,一喜的演员要不要看一看?”
现在我天天看蒋龙、蒋诗萌、史策他们跟空中飞人似的,我特开心。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个很良性的信号,越来越多热爱这个行业的演员被看到了。我是个很乐观的人,事实上,从《驴得水》开始,任素汐被更多的观众看到,认可,我就觉得一切正在向好。这是这个市场应该的样子——把演戏的工作交给会演戏的人。
当然也会有遗憾和困惑,但
没办法,1000个观众有1000种解读。于黄澄澄而言,更多还是要感谢大家对小耳朵对我诠释的角色的认同,如同现在你坐在我对面,和我聊陈宇宙这个角色是如何得到了这么多观众的喜爱一样,这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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